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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画廊”,空濛山色

 

2020年6月初我们一行15人来到阳朔县城南8.5公里处金宝河畔的云舞度假酒店入住。这里地处著名的漓江—遇龙河“十里画廊”风景带,在平时,“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瑰丽风光极为可观。

遇龙河是漓江的支流,金宝河是遇龙河的支流,亦即漓江的二级支流。漓江风光早已名满天下,毋庸再述。遇龙河不仅有“十里画廊”,还是近年大热的漂流胜地。金宝河则以水清波平,澄明如镜,成为观赏群峰倒影的妙处,沿河还有月亮山、大榕树、金水岩等名胜。我是广西人,桂林、阳朔与漓江已经游过多次,金宝河与遇龙河却没有到过。这次有读书会组团,得以有此行。

我们6月5日游玩了一整天,当时这一带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豪雨,遇龙河畔的“画廊”步行线路沿途已经河水上漫,多处路段都已被淹没。平时清澈秀丽以明静群峰倒影著称的河段,此时也变得黄流滚滚,浊浪翻腾,不复“青罗带”之状。但是两岸峰林不仅“碧玉簪”仍旧,而且经水洗后还特别青翠,黄水绿岸对比,色彩十分鲜明,云雾缭绕之中,正所谓山色空濛雨亦奇也。不时雨霁云开,彩虹跨江,倒也不同凡时,别有一番景致。

兼之刚度过了新冠疫情,憋闷已久的人们纷纷外出,旅游明显反弹。晚间著名的阳朔西街夜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白天山下江边游人如织,除了遇龙河漂流竹筏因水大停航外,似乎没有别的限制。我们虽然放弃了漂流计划,仍然游兴不减。细雨中一行人撑着伞穿着雨衣,遇到画廊步道水淹段,大家也脱鞋袜挽裤腿淌水而行,甚至涉水到河滨公园浸水的石桌石凳上,在水中就坐,煞有介事地拍照留念。

 

泳池泛黄,洪水入堂

 

6日原有登山计划,因天雨取消。但下午雨停后大家仍然到月亮山下观景,并在大榕树附近饱览了漓江日落,晚上在西街用餐时,阳朔城里仍然是灯红酒绿,一片繁华景象。然而餐后又大雨如注,我们狼狈而回。当晚在乡间酒店就感到有点不对,一夜暴雨中,开始间歇停电。读书会的讨论只得变成烛光会。到晚上9:50分以后就完全无电了。失去电源后wifi信号消失,不久手机联通流量信号也没了。凌晨醒来,又发现移动流量也消失了。客房内的固定电话更是早就失灵。我们与外界“失联”了。

窗外看去,金宝河水明显上涨,下半夜里,连接两岸的一条溢流坝连同其下的跌水都已淹没在黄流之中。清晨来临时,河水涨势加剧,停在酒店停车场的车辆连续两次面临被淹,不得不经两次转移,最后这些车辆被困在了高处的凤楼村小学内,我们逃生时只能暂时弃置。

凌晨1时,团队决定取消明天的出游计划,清晨6:50分,决定设法撤离。但这时已经很难安全离开。接着我们在酒店用了“最后的早餐”。就在用餐之时,我们眼看着洪水上溢,窗外的游泳池一池清水忽然变浑,原来是洪水从池底排水管倒灌进来。不一会儿,池内的黄水便漫出池外,迅速淹没了院子,漫上台阶。大家正在议论要不要设法找沙袋堵住门口,但很快便觉得无济于事。于是便与酒店留守的两位员工一起,手忙脚乱地抢救大堂与餐厅的物品。

当时店主不在,员工不敢做主打开平时不用的储存室。但大家意识到可能会被大水围困,便说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餐厅与厨房所有的储备,连同一个液化气罐和便携灶具都尽可能地搬到了楼上,大堂内的液晶电视和刚买还未及安装的柜式空调等怕淹设备凡是可拆卸的,也都尽可能抢救出来。就在洪水淹到座椅面之前,我们还忙里偷闲,坐在水里喝了最后一口酒,然后跑到了楼上。大堂、餐厅和一楼客房不久就全部沦陷了。

这时从凤楼村传来消息,说是上游的金宝河水库为防垮坝,已经放水泄洪。难怪水势上涨如此之快,光是下雨本不至于此。

所谓金宝河水库不知何所指,据我所知,“阳朔县四大水库”就有两座位于我们所处的这条平时只有两三个流量的小小金宝河上游。一为大跃进时期修建的久大水库,库容达1 835万立方米,是阳朔县境内最大的水库。该库设计泄洪流量为365立方米/秒,为漓江干流桂林段平均流量的三倍多、金宝河正常流量的百倍以上。二为文革时期修建的阳朔垌水库,库容1667万立方米,只比前者稍小,泄洪能力不详。如果两库并泄,那真要“人或为鱼鳖”了,哪怕只泄其一,也够下游受的。我们感到疑惑的是:水库泄洪这么严重的事态,怎么不通知下游撤离?当然,也许是电话、手机信号都已中断,通知有困难,但是哪怕派船口头通知也好啊?又有人说这家酒店据说建在泄洪区,或许属于违建,所以政府不管。但是酒店营业已经多年,现在也住着人,就算是“违建”也不能不把人当回事啊。

于是有些人开始焦虑,有人说应该趁早涉水寻路撤离,有人说要派人与附近村民联系,托人打110报警,也有人说110早已打爆,根本打不进去。酒店员工则用他们的一部信号时有时无的本地手机好不容易与住在城里的店主联系上。店主说他已经与政府联系救援,但政府说要统筹全局区分轻重缓急,备案之后就让我们等待。此后政府指派的人员倒也一直与他保持联系,定时询问情况,但却一直不见具体行动。

店主说他比我们还着急,因为我们这些旅客被困在这里,他作为店主的责任重大,他更急于撤离我们。政府无能为力,他就联系社会力量。托旅业协会联系到了桂林本地的民间志愿者团体“蓝天救援队”,还到处联系外地的志愿者组织。

 

困守山庄,引颈待援

 

7日下午,蓝天救援队的摩托艇终于出现在金宝河上,先靠上了地势更低的月舞酒店。但是他们只能把旅客运到高田镇上,那边并无交通衔接。驴友们觉得困在高田镇的“难民营”,还不如困在酒店呢,于是无人愿意上船,只希望他们能给我们补充点食品。然而这些民间志愿者并无政府拨给的食品,只是把他们自带自用的方便面给了驴友几包,便无功而返了。

我们“云舞”的驴友商议了一下,觉得酒店建筑尚称坚固,不至于水浸垮塌,一楼被淹后,二三楼应可坚持,但时间稍长,补给还是成问题。而“月舞”的困难更大。“云舞”“月舞”两家酒店其实是一个老板一个企业的两部分。“月舞”紧靠金宝河,地势较低,旅客更多,而且有五六名幼儿。主餐厅位于云舞,月舞只有酒吧,并且由于月舞住的都是散客,水淹时没有组织抢救,酒吧的食品基本丧失。整整一天一夜,他们只啃了些自带的零食与方便面。而我们这边由于都是读书会的熟人,大家齐心合作,不仅抢救出了食品、燃气罐和灶具,还在二楼客房里开张了临时餐厅,几个懂厨艺的驴友大显身手,有饭有菜还有桂林米粉。当天的中晚两餐,“灾民”们望着阳台下滔滔洪水,在风雨声中大快朵颐,不少人说是以后终身忘不了这一餐。遗憾的是,此时云舞、月舞两处已被洪水隔绝,我们没法支援他们。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好在我们一群人中有位X院长与桂林市某官员认识,而且她的桂林当地手机还有微弱信号,她通过关系向市里求救,还说这里被困者中有某某重要人物,希望引起重视。另一方面,外面的店主也在想办法,先是试图涉水开车进来,没有成功,后来又通过网上平台与外地民间组织联系,请来了广东的民间救援队。据说在7日下半夜,广东的志愿救援队曾一度到达对岸。但当时狂风暴雨,又没法与这边睡眠中的驴友取得配合,只好再次撤走。

7日夜,前晚尚可用的几盏应急灯电池耗尽,我们度过了第二个、也是纯粹的一个烛光之夜。到8日清晨,我们已经被困两夜一天,各种物资所剩无几。这时水位开始下降,店主几经“探险”,终于涉水进入我们这里。他带来好消息:著名的广东佛山民间志愿者组织“菠萝救援队”将于上午设法救我们脱困。8时左右,我们把所剩食物全部用上,又做了一顿早餐。这时洪水已经退出一楼,两个酒店间的地面也已露出,月舞的驴友淌过泥浆进入云舞,饿了两夜一天的几位小朋友看见热腾腾的米粉和饭菜欢呼起来。人数两倍于我们的这批驴友终于能吃上一顿热饭了。

 

“菠萝”来救,逃出生天

 

洪水虽然少退,但天气预报说当天仍有大雨,水位还可能重新上涨。我们必须抓紧这个当口尽快撤离。而陆路仍然不通,要重获自由,只有渡过仍在奔腾咆哮的金宝河。从酒店三楼阳台望去,这条平时以清流静水、倒影如画著称的风景河现在浊浪翻滚,河面宽阔犹如黄河,洪水从上游冲下的倒树、木构件等顺流而下,还有一只不知从哪个游乐场冲出的巨大塑料鸭子也在我们的面前冲过。我们的驴友、空中摄影家梁先生从阳台上放飞了他携带的摄影无人机,空中视频显示三河(漓江、遇龙河、金宝河)并流处附近地区到处是汪洋、泽国,一些地方相邻两河已经淹成一片,景象触目惊心。

如今水势稍缓,但渡河仍然有一定难度。尤其是因为当地为了使平时浅浅清流的金宝河能更好地造景,在酒店前筑有一道溢流坝,以便坝前静水更能显出群峰倒影。但是现在溢流坝淹没在洪水之下,却与坝后跌水一起暗流汹涌,造成许多漩涡与湍流。而菠萝救援队与桂林本地的蓝天救援队相比,优点是有车有船,水陆配套设备齐全,不像“蓝天”那样有时把人救上岸后存在陆地接应问题。但是“菠萝”的橡皮冲锋舟却比“蓝天”的钢制摩托艇小很多,在激流漩涡中更不稳定。几番尝试后,他们决定先在两岸间架起一道绳索,防止冲锋舟被激流冲走。在驴友这边几位小伙子配合下,费时近一个小时,绳索终于架好。冲锋舟由两个“菠萝”勇士驾驶,每次三个被救者一组,往返两岸间十余次,大约在上午10时终于把“云舞”、“月舞”两处的50多名驴友全部安全接到了岸上。

我们登岸时看到了有趣的一幕:当地县、镇两级的几位领导和一大批身穿党徽、口号醒目标志红衣的“党员志愿者”候在岸上,获救者上岸后便前来热烈握手,同时旁边的记者照相、摄像并举,满满的正能量顿时立此存照。一位电视记者更把一名北京驴友胡女士请到摄像机前,让她留下获救感言。据当地媒体记录,这位女士说:

“在被困的三十多个小时里,我们既惊慌又惶恐,但是我们坚信当地政府和村民以及公益组织不会忘记我们,所以我们也一直在联系救援,现在终于被解救出来了,我们非常欣慰,非常感谢救援队。另外,过后我们决定向菠萝救援队捐赠善款,希望他们利用这笔钱在日后帮助更多的人。”

该女士后来对我们说,记者随后连声几次追问:“还有呢?你还有些要说的吧?”但她再也没说什么。我们都猜,那记者等的就是感谢领导和政府的救命之恩呀!

其实平心而论,当地政府虽然一直没有为我们出动“公家”救援力量,我们也没有从他们那里拿到哪怕一包方便面,但在我们被困期间,政府还是派人定时地询问我们的情况。而且据说有规定,民间救援力量在这种情况下也必须由政府统筹调度,私自施救是不合时宜的。所以我们还是应该感谢政府批准民间志愿者救援队救我们出险。当然X院长的桂林友人关系,以及云舞月舞两店店主的多方奔走游说应当也起了很大作用,我们也要感谢他们。

菠萝救援队队长王治勇也接受了采访。当地媒体介绍:菠萝救援队是一支来自广东佛山,全年365天24小时待命的全国抢险队伍。6月7日他们从多个平台了解到阳朔遭遇洪涝灾害,于是连夜赶到阳朔参与到救援当中。6月8日早上6点多,菠萝救援队来到凤楼村,共转移41位大人、4位小孩,之后前往在水一方酒店转移受困群众。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接下来,我们菠萝援救队会一直在阳朔直到雨停安全才会离开,市民如果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除了求助当地政府外,也可以联系我们,我们可以义务、无偿帮助。”

从广东的网上可以查到:1990年,只有13岁的王治勇随同父亲离开四川达州家乡,为供家里两个哥哥读书,揣着30元来佛山做农民工。凭着勤劳能干,他从“童工”到自己创业,开小卖部、做批发,历经18年奋斗后,于2008年创办“菠萝物流公司”做了老板。致富后的王治勇转而投身民间公益,2012年在自己的公司内创立“菠萝物流义工服务队”。最初做一些敬老、助学的服务。一年后转型做灾害救援。2013年起他就把物流公司交给妻子打理,自己全身心发展菠萝救援队。投入巨资、购置先进设备,进行专业训练,发展成今天这支拥有2800员工、全国知名的民间公益救援劲旅。而且每次长途异地救援,身为老板的他都亲自带队,在一线履险克难。数年前报载他曾声言:“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如果没有第二故乡南海的养育以及许多南海市民的帮助,我一个外来工怎么能做老板?”

的确,王治勇是个时代的传奇。如果没有这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不仅他不可能做老板,这样一支由民间善款捐建、志愿者运作、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救援队也不可能存在、不可能“从多个平台了解到”有关信息,更不可能在全国活动。胡女士的衷心感谢和表态,确实代表了我们大家的心声。

与菠萝队长

(架设跨河救援绳索)

 

金宝河之惑

 

次日我们获知:就在我们离开不久,水势复涨,在离我们原住云舞酒店几百米隔河相对的香樟华萍酒店发生了惨祸,一对银行高管夫妇何健(桂林农行副行长)、谈颖雯(广西农行网络金融部总经理)6日入住该店后水困失联,8日下午5时,谈女士遗体在溢流坝附近柚子园中发现,法医验证为溺亡。何先生的下落至今没有找到。听到消息后真有点后怕:他们出事的酒店在我们原住处视野可见,而遗体发现的溢流坝附近正是我们获救过河之处,时间相距不过几小时!

我感到奇怪的是:金宝河在这一段是西东流向,河北岸为金宝、遇龙两河间的平野耕地,南岸则是月亮山及遇龙河与荔浦河流域间的分水岭,北岸低而南岸高,住在北岸的我们也是因无法向北逃生而南渡获救的。何、谈夫妇却是住在南岸,在我们获救之处遇难。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弄明白:原来香樟华萍酒店比我们住的云舞酒店更高端,前者是散居庭院式别墅酒店,而我们是楼房。虽然他们地势更高,但单层别墅比云舞这种楼房更容易遭灭顶之灾。话虽如此,这样的地方都有人罹难,这场灾祸中究竟有多少人伤亡?

而“金宝河水库泄洪”之说也让人疑惑:以这次洪灾面积之大,总体上泄洪不会是主因。遇龙河口以上漓江河段的水患更不会与金宝河水库泄洪有关。但是阳朔境内有水库(如沙子溪水库)垮坝也已经被证实。当时还纷传青狮潭水库也泄了洪。青狮潭是桂北第一大库,也是整个漓江流域的龙头水库,一旦泄洪会给漓江干流及桂林、阳朔县城等沿江地区带来重大影响。但要淹到支流地区,除非干流洪峰造成逆流顶托。而我们并未看到金宝河出现逆流。具体到我们这里,7日上午河水的异常快速上涨,应该是与泄洪有关。但泄洪的不会是青狮潭。那么是金宝河上游哪座水库?抑或久大、阳朔垌两库都泄洪了?详情如何?为什么当时正在下游的我们一无所知?我想,有关部门对这些情况应该有个交代。

(遇险前的金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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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

秦晖

56篇文章 3年前更新

生于1953年12月。1981年作为中国文/革后首批硕士研究生毕业于兰州大学,现为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经济史学会理事,中国农民史研究会理事,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特邀研究员。2009年被评为《中国新闻周刊》十年影响力之知识界人物。 著有《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再认识》、《问题与主义》、《传统十论》、《耕耘者言》、《农民中国:历史反思与现实选择》等书,并与金雁合著有《农村公社、改革与革命:村社传统与俄国现代化之路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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