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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鲁特港区大爆炸

  肥料炸药的故事(上)

贝鲁特大劫

  2020年8月4日,黎巴嫩贝鲁特港区发生特大爆炸,伤亡之惨损失之大,举世震惊!事发不久祸源一度众说纷纭,“阴谋论”令人恐惧。但几天后大家逐渐认同了当地的调查:

  事缘2013年,由移居塞浦路斯的俄罗斯商人格雷丘什金拥有、在摩尔多瓦注册的货轮Rhosus号,从格鲁吉亚的巴统运载2,750吨的硝酸铵化肥去莫桑比克的贝拉港,途径东地中海时“发生故障”被迫靠泊贝鲁特(也有说法指船主因破产无钱支付苏伊士运河通行费,试图在贝鲁特再接一单重型机械货物以补足资金)。但是黎巴嫩港监部门发现船舶损坏程度已不适合续航,遂要求修理,并在修好前禁止起航。但是破产船主不愿修理,便放弃了该船,而货主不知何故也对这批硝铵失去兴趣。于是连船带货和9名船员都被抛弃在了黎巴嫩,在很快花光船主留下的钱后,船员陆续被遣返,货物于2014年被卸到岸上,此后六年都无人问津。

  8月4日那天,一名电焊工在焊接时不慎引燃附近的烟花仓库,引起第一次较小的爆炸,烟花爆炸又激发了附近堆放了6年的这批“肥料炸药”发生特大爆炸,于是“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非核大爆炸”的惨祸就发生了。

  听闻此说后,我不禁思绪万千,因为我对硝酸铵可以说是有点缘分的。当年在长达9年的“早稻田大学”上山下乡期间,我多次参加修公路、建水库、盖电站,与炸药打过很多交道。既用过成品的工业二号硝铵炸药,也用化肥硝酸铵自行配制过混合炸药。我在工地做过爆破工,也跋山涉水到后勤基地挑炸药回工地——这件事我在以前的回忆文章提到过。所有这些经历都与硝铵有关。

“苏修”传来的硝酸铵

  1969年冬,我第一次作为民工(当时号称“民兵”)上县办工地那拉公路,在爆破施工中初识“工业2号硝铵炸药”和“工业8号纸火雷管”。我得知硝铵炸药主要成分就是硝酸铵不禁有点讶异:以前知道硝酸铵是化肥,原来它还可以做炸药。后来又知道了:在那时的中国硝酸铵基本就是用来做炸药的,做化肥反倒罕见。县里有个农技员告诉我:把硝酸铵当化肥那是“苏修”(m骂的“苏联修正主义”,后来更升级为比美帝还坏的“社会帝国主义”了)的一套。苏修想用这个卡我们的脖子,我们不吃这一套,现在我们发明了“争气化肥”碳酸氢铵。硝酸铵嘛就废物利用拿来做炸药了!

  其实我原来就知道硝酸铵是最好的氮肥(那时在中国尿素是稀罕物,中苏翻脸前关于化肥的读物有的甚至都不提尿素),含氮量最高,而且既有铵态氮又有硝态氮,比碳铵强多了。但用它做炸药我想也很自然,因为化学书告诉我无机的硝酸根和有机的硝基都是强氧化剂,从古代的黑色火药、现代的TNT直到如今尖端的火箭燃料都用到它。我那时就联想:应该是友好时期苏联在中国援建了硝铵产业,但来不及做大就翻脸了,导致硝铵产量远不足以供应农业,就转用来做炸药了。后来证明,事情基本就是这样。

  当时这工业2号硝铵炸药是用深色防水纸包成长筒状,里面的黄白色粉末有点煤油气味,类似现在的铵油炸药,但其中似乎还有少量硫磺(今天铵油炸药不含硫)和防潮剂,不像我们后来自配炸药用的硝酸铵那样容易结块。使用时根据炮眼大小和作业需要,把数筒捆成一扎(也有单筒或撕开倒出半筒用的),在其中一筒撕开插入雷管和导火索,放入炮眼封实,就可以候令引爆了。

硝酸铵

点炮惊魂

  其实那时工地不缺点炮人,尤其是我因为眼疾视力不行,队干部不想让我干这个。但是刚满16岁的男孩子似乎都有点炮的瘾,我们这些初到工地的知青又有新鲜感,都想亲手点个惊天动地的大炮仗。我自己小时候倒是不太爱玩鞭炮,但受当时红色英雄主义的熏染,也觉得应该表现一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于是执意要求参加。队干部终于答应了。

  当时没有任何安全施工的说教,我干爆破没有遇到大的风险,但也出过一些小麻烦。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与抽烟有关。那时农民点炮一般都用自制火绳,是用某种树的内皮纤维,晒干捶软搓成,平时用它点水烟筒、火绳猎枪,这时就用它点燃炸药引线。但我们知青不会做火绳,要么向农民索要,要么就用香烟代替。参与爆破的男知青大部分都能抽烟,但我不能。偏偏我为点炮买的烟是当时最便宜(好像是9分钱一包的“勤俭牌”)的劣质卷烟,里面烟叶少,烟梗多,点燃后如果不抽吸,它就会自灭。同学们候令时抽着烟,就没有这个问题。我却不知道。有次引爆的哨声响起,我一看手中的卷烟却不知何时灭了,当时风大又划不着火柴,惊得我一身汗。如果前后爆破点都起爆,就我负责的这一排成了哑炮,丢脸且不说,处理哑炮会是非常麻烦的事。

  幸亏这一次公路施工爆破,爆破点和逃生线路都安排在一条线上。按规定,前方爆破员先点火,他逃过我附近的路线后我才能接着开始点火。我于是赶忙跳下爆破点下方的逃生路,截住前面的爆破员要来他的火绳,再爬上去逐一点燃了我负责的一排引线。我点最后一炮时,前面的炮已经依次响起。后面的爆破员听见炮响,却迟迟不见我跑过来,急得大骂。时间已经过了,他这炮点还是不点?如果不点,还会影响后面的人。他认为我已经走另一条路逃生了。这时也不容多想,他就开始点炮,然后撤退。等我赶过来时,逃生路上方的导火索已在滋滋作响。吓得我魂飞魄散夺路狂奔,幸好看到路边有节砌涵洞用的大水泥管,我连忙躲了进去。炮响之后,几块石头就落在了涵洞附近……。

  事后想,如果像其他几次爆破那样,逃生线路不在一条线,我没法截住别的爆破员,这次爆破就会完全失败了。但就算成功了,如果没有那节水泥管,又会如何呢?

  以后我就更加小心,如果还用卷烟点炮,我就频繁地抽吸,唯恐其到时又灭了。而那种劣质烟抽起来非常难受。其恶劣印象使我此生都不会学抽烟了——我至今不明白,抽烟怎么会是一种享受呢?

自制硝铵炸药

  这次施工,我们用的是成品硝铵炸药。到了下一年在公社搞一个小水库,没有成品炸药了。上面拨来一批化肥硝酸铵,让我们自行配制炸药。这时,硝酸铵给我的印象是它出乎意料的“温顺”。我知道一些传统上做火药、烟花的硝酸盐(如黑火药的主要成分硝酸钾等)都是非常易爆的。但硝酸铵在常态下却非常稳定,对常压高温与常温高压都不敏感。我曾经试过,捏一小撮硝酸钾到火里,它会像火柴头或烟花那样闪燃或爆燃。但捏一小撮硝铵放进火中,它只会熔化后平静地燃烧。

  使用硝酸铵最大的问题是它极易受潮结块,开袋时的白色粉末,在南方高湿的天气下会很快变成结结实实的大块。配制炸药要混合别的东西,就需要把它再粉碎成末。我们开始觉得硝酸盐易爆,粉碎时只敢用木棒轻轻敲打,后来发现它其实“脾气很好”,就改用铁锤砸了,而且似乎怎么猛砸都没事。我于是想,难怪它适合用作化肥,它挺安全的嘛。

  确实,一般易爆危险品,或者怕热,或者怕砸,或者既怕热又怕砸。而纯品硝铵既不怕热也不怕砸,只热不砸(无高压)或者只砸不热(无高温)都很难打破它的“钝感”。但它很怕两件事:第一不能高温高压一起来,比如以雷管或其他爆炸物引爆,在炽热冲击波下它的爆炸会很厉害。第二它怕与别的易燃物混杂,由于硝酸根的强氧化作用,任何易燃物混杂其中都会变得很危险。其实我们当年也知道,无论是铵油炸药还是铵硫炸药,其中百分之九十几都是硝酸铵,别的东西只占百分之几,但就这么一点东西加进去,它就变成烈性炸药了。

硝酸铵分子式

  这次贝鲁特大爆炸,就是由一次小爆炸(有人说是烟花爆炸,也有人说是军用品爆炸)的高温高压引爆了大量硝酸铵造成的。而这几千吨硝酸铵无人管理堆放六年之久,应该也混入了一些杂物。两个大忌都犯下,酿成惨祸就难免了。硝酸铵纯品时虽然比硝酸钾或者黑火药“温顺”得多(术语叫“钝感很强”),但一旦引爆,会比黑火药暴烈很多倍,差不多能赶上TNT。

  而今天回想,我们当年对这两个大忌的认识是非常不足的。我们知道硝酸铵不怕热也不怕砸,只有雷管才能引爆之后,有的人对它就有点大大咧咧了。当时我们所谓配制炸药,就是按照我们了解的工业硝铵炸药成分,把大块的化肥硝铵粉碎,拌上少许硫磺粉和柴油,也不经包装,就散着装填进炮眼里使用了。但是我们没有防潮剂,配好的炸药如果一时没用完,还会重新结块。这时又会有人把它砸碎以便使用,却没有人想到已经混入杂物的硝铵,钝感会大大降低,猛砸是有危险的。当时已经混合好的炸药也和硝酸铵原料一样到处乱放,也是隐患四伏。记得有次我甚至看见一些社员把硝铵放在大锅里炒拌,说是去潮,现在想来更是危险得很!

我们都是“幸存者”

  当时农村实际上非常缺乏好的化肥(以后我还会提到这一点),而硝铵比碳铵和氨水强得多大家也知道,所以工地上也曾出现社员偷拿硝酸铵回去用于自留地的事。总之,那时实际上并没有把硝酸铵当做危险品来严格管理。而据我所知,在文革期间的中国农村,用化肥硝铵配制“土炸药”搞各种施工是很普遍的。但我似乎没有听说出过什么大事。

  当然,那时信息闭塞又严禁“负能量”外泄,有事大家也很难知道。1960年大同矿难,1967年流脑大疫,1975年河南连环大垮坝等等,都是历史上的惊天大祸,但当时以及现在,又有几人知道?倒是改革时期,尤其是网络时代,纸包住火变得更难了。我国与硝酸铵有关的大爆炸,其实这些年来也披露过几起:我国硝酸铵最大生产商陕西兴平化肥厂,1998年硝铵生产线发生一 •六大爆炸,死亡22人,生产线被夷为平地。

一 •六大爆炸

  而震惊中外、人们记忆犹新的2015年“8·12”天津港危化品仓库大爆炸,更几乎是这次贝鲁特大爆炸的预演版:2015年8月12日22时51分天津港瑞海公司危险品仓库运抵区发生火灾,23时34分06秒第一次爆炸,23时34分37秒第二次爆炸。半年之后,“2016年2月5日国务院天津港爆炸事故调查组的调查报告认定,该事故是一起特别重大生产安全责任事故。其直接原因是集装箱内硝化棉局部干燥,在高温等因素的作用下加速分解放热,积热自燃,最后致硝酸铵等危险化学品发生爆炸”——

“8·12”天津港大爆炸

  也是8月盛夏,也是在港区,也是库存危险品,也是小爆引发大爆的两次连环爆炸,也升起了蘑菇云,炸出了一个骇人大坑,波及一大片地区。也是整个消防队遇难。贝鲁特大爆炸涉及2750吨硝酸铵,天津大爆炸涉及800吨硝酸铵。天津大爆炸死亡、失踪173人,贝鲁特大爆炸至今查明的死者已有160余人,实际极可能更多。贝鲁特大爆炸导致整个黎巴嫩政府辞职,而天津大爆炸导致大家都感恩政府救灾……显然,硝酸铵大爆炸的灾难绝不仅是黎巴嫩的惨剧,而是全人类都应该吸取的血的教训!

  而作为当年马马虎虎地与硝酸铵打过交道的人,今天听到这些事,悚然不禁有点“幸存者”的感觉……。

生者铭记,逝者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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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

秦晖

56篇文章 3年前更新

生于1953年12月。1981年作为中国文/革后首批硕士研究生毕业于兰州大学,现为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经济史学会理事,中国农民史研究会理事,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特邀研究员。2009年被评为《中国新闻周刊》十年影响力之知识界人物。 著有《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再认识》、《问题与主义》、《传统十论》、《耕耘者言》、《农民中国:历史反思与现实选择》等书,并与金雁合著有《农村公社、改革与革命:村社传统与俄国现代化之路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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